第A05版:副刊

时光的诗篇

  大概十岁左右,我从家里翻出了一本没有封面的《儿童文学》。这本书在匡冲生产队出现,多少有点传奇色彩。我的父亲陈宜思,他的名字看起来像个哲学家,可事实上他是匡冲生产队的最高行政长官——生产队长。生产队长也是基层干部,有一些文化,我父亲的文化水平在匡冲首屈一指。他是高小毕业生,除了抽烟,还能打一手流利的算盘。不过,他对文学表现出惊人的无知,他知道李逵,但竟然从来不知道有人叫李白。我的母亲王寿霞,小时候是童养媳,会唱黄梅戏和庐剧,但是经常因写不好自己的名字而为难。这样的家庭怎么会出现一本《儿童文学》呢?
  不要说是在我家,就是整个匡冲,也不会有人会对那本没头没脑的书感兴趣。我是在家中的柴草堆发现它的,它一动不动地躺在一堆干松针上,等着被烧成灰的命运。它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命运发生了转机,更没想过多年后会作为主角出现在我的文章中,变成铅字又在另一本书中活了下来。
  那时我刚刚识字,对汉字有种信仰般的感情。上厕所时发现一张带字的纸,我都会捡起来看个究竟,更何况是一本书呢?我拍拍书上的灰,拿到家里读了起来。鉴于书中大多数的字我都不认识,所以我读得异常地慢,一读就是两年。
  我记得这本书上的大多数篇章,甚至在二十年后的今天,我还能一字不错地背出其中的一些句子。“我生在冬天,小雪花和我同一天出生。她们都很淘气,想要和我玩耍……”“天上也有猎户哟,看见流星,我担心是猎户的子弹。听到雷鸣,我担心是猎户的枪声……”“有一个国王,他有一只漂亮的虎皮鹦鹉……”
  太神奇了,我看见了更远的世界!我的目光跳过矮墙边的猪圈,穿过牛背上的鹭鸶,越过五斗冲的储水大坝,翻过落日下起伏的高山。我看见了撒哈拉沙漠上的仙人掌,看见了水獭战胜狗鱼,看见一个少年在鸽哨的声音中渐行渐远,他的身上洒满了阳光的金币。
  在没有看到这本《儿童文学》之前,我认为世界是以匡冲为中心,四四方方地矗立在宇宙的中央。有一次队里丢失了牛,我父亲发动全队人去寻找,但是毫无踪迹。当时我想,牛一定是走得太远,走到宇宙的外缘掉到无边的空洞与寂静里去了。但是那本薄薄的杂志让我改变了这种想法。牛可能被四十大盗藏了起来,也可能是飞上了天空,成了金牛座。
  读书的初衷,是想走得更远,看到更陌生的景致么?匡冲有很多人比我走得远。比如我的姐姐,她远嫁上海;比如邓开德,村口的一个光棍,他经常向人们吹嘘他在自卫反击战中的英勇,他大抵是到过中越边境的;比如赤脚医生张佑林,他在一个绵长湿润的茶春悄然失踪,他一定是到了比越南还远的地方。可我非但没有走远,随着书看得越来越多,我反而离匡冲越来越近了。
  那本发黄的《儿童文学》,难道是一块具有强大吸附力的磁铁么?它把我锈迹斑斑的躯体永远吸引在返乡的路上。
  至今没有人告诉我,对我具有巨大启蒙作用的《儿童文学》从哪里来,最终又是如何消失的。父母在时光的移动中变得很老,他们对自己的儿子爱上了写作的行当,没有发表过什么意见。这也难怪,写作对1995年才通电的匡冲来说,太过于陌生。不过,当初我的诗集出版时,我还是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给年迈的父亲看了看封面上的“陈巨飞 著”四个字,老生产队长随手翻了翻,便把书放在一边。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眼神有些复杂。他什么都没有说,看来写作这个行当远没有教书让他老人家安心。我只好把书拿给母亲看看,我想起母亲是不识字的,就翻了一页,把我那张西装革履的照片指给她看。她浑浊的眼睛充满了幸福,语重心长地鼓励我说,书要好好写,千万不要写错字,让别人看了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