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3版:文化周刊

阿艾


  当我在鼓浪屿的工艺美术学校校办厂很熟练地描坯时,就想要再谋一份兼职。三十年前的鼓浪屿冷清得很,我在阿艾做事的店门口来回晃了好多趟。她总是在忙。最繁华的龙头路紧挨着泉州路,她做事的店在泉州路的路口。边上的两家店一家卖包子,另一家卖西点。两家对于我都不适合。店门口很开阔,傍晚时分,总有个吹着高刘海的中年女人炸海蛎煎。是个本地女人,常用利落的闽南话骂她边上帮忙的男人。我掂量了下,要是也在这个地盘上摆炸海蛎煎的摊子,这个本地女人肯定会把我的油锅掀翻。
  最终我还是在一个下班的时间节点走进了阿艾的店。她正在给一个顾客拆烫头发的小棍子,秀挺的鼻子上布满了一粒粒细碎的汗滴。她很瘦,白净,穿着的长裙在风扇下轻轻扬着,直立的后背,脖颈向上伸展,是跳芭蕾的那种身材比例。我站到她身边,伸手帮她拿下一个个刚拆下的小棍。她抬眼看向我,愣了一下,没有作声。她是一个特别好看的姑娘。很多年后,我再看她年轻时的照片,觉得她好看得让人心疼。我和我的工友们都来这家店里理过头发,都喜欢她柔美而温热的模样。店里只有老板和她两个人做事,而生意太好了。从我下班到她的店打烊,中间好几个钟点,我想留在这里做帮手。
  最终我是留下了。但不是做帮手,而是给老板九岁的儿子辅导作业。每月给我50块钱,跟阿艾的工资一样。我下班来和阿艾一起吃饭,晚上一起去老板家的客厅打地铺。闽南人拜菩萨,那些拜完的水果老板娘都会留给我们。阿艾总是说她白天在店里吃多了,让我一定全部吃掉。她有一条李维丝牛仔裤,是她的渔民男友送给她的定亲礼物。三十年前,鼓浪屿的渔民收入还挺不错。但她说裤子太紧了。我去岛外应聘时,阿艾硬要把这条最贵的裤子给我穿上。她的渔民男友每次船靠岸,都会带来新鲜的虾和螃蟹。不用说,阿艾照例是吃得太多了,不想吃了,一定要看我一只只剥光那些虾和螃蟹。在鼓浪屿看的每一场电影,都是阿艾的男友买票。我和她坐在一排,她的男友坐在后排。
  我白天在车间里面对含有大量天那水和环己酮的劣质颜料,画那些没有生气的小公仔的鼻子眼睛。阿艾说这样下去我的身体会不好。她总是在顾客多的时候拍老板的马屁,老板高兴了,往往都会买来很不错的食材煲汤。阿艾一定要我多喝汤。
  阿艾对我的种种体贴,都生怕我识了出来。那时候的岛上,游客远没有后来那么多,安静的夜美丽得无法形容。常常在店里打烊后,阿艾拉着我的手,踏着人字拖鞋,走在鼓浪屿那些荒寂无人的小巷里面。她穿着长长的裙子,一波一波荡着,一路走一路唱歌。她的乐感特别好,嗓音很有特色,最喜欢唱那几句“在没有理想的土地上住着一群陌生的人,不知道什么是笑,什么是眼泪,在内心的世界里他们从来不关心别人”。我会跟着她轻轻唱和。
  阿艾常常鼓励我去岛外找工作。她怕我和她一样,困在岛上再也出去不了。于是我努力考了一些应聘所需的证件,比如会计证、电脑操作证书等,顺利应聘到了岛外。她为我每一点的收获而激动,大而无当地夸赞我。
  而阿艾仍然在岛上。她和渔民男友结婚,生了儿子,自己开了小店。
  那大约是我们青春里最荒寂最贫寒的一段岁月。我们在没有理想的陌生的土地上生存,除了稚嫩脆弱的青春,真是一无所有。而那又是我觉得往昔光阴里最温暖的部分。今年的暑假,我带着女儿再一次去与阿艾相见。她执意要带我把从前我们走过的地方再走一遍。鼓浪屿的艺校已经搬空了,我当年上过班的校办厂只剩废墟。泉州路上阿艾工作过的店现在重新装修成了网红小店的模样,专门卖花生汤,门口游客如潮。我们三十年前打地铺的那间房子,早就成了龙头商业中心的一个所在,同样挤满了来来往往的游客。那些我们穿行过无数次的巷子,每一条里都开满了小店,以吃的居多,不停有人拉我们停下来尝一尝。
  这小岛远不是当初的模样了,可我和阿艾,居然还在说着从前的人和事。女儿端着她的相机,一路记录下我们的故事。她觉得惊讶,也为上一代的我们感动。在这热闹的人世间,我怕是再也遇不上阿艾这样怜惜我体贴我的朋友了。吴其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