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5版:副刊

生命的拥抱


  那个夏天,最让我难以忘怀的一个瞬间,莫过于与我心仪的阿拉伯诗人阿多尼斯的热诚相拥。
  其实,我只是阿多尼斯万千拥趸中的一名普通的读者。我们总是说,所有的相遇都是注定的缘分,因缘际会不是偶然。我至今清晰地记得,我是在2009年的夏天,第一次读到阿多尼斯的诗歌的,“我曾浸没于爱的河流/今天,我在河水上行走。/如果爱把它的竖琴折断/赤脚行走在断琴的遗骸上/什么将会改变?/我向谁发问:/欲望的黎明或是它的夜晚?”我被这样的诗句所打动,觉着聒噪的蝉声在那一刻悄然消遁。
  仅仅过了两年,我却在那个冬天跌入了寒冷的深渊。一切都来得非常突然,我毫无准备,因而束手就擒。当我从胃癌切除手术的全身麻醉中醒来,眼前飘舞的飞天在白色的背景后面,向我抛来鄙夷的目光,那一瞬,我彻底崩溃。我整天整夜地不能入睡,精神恍惚,胡思乱想,我感到日月星辰、春夏秋冬都已弃我远去。有一天,迷糊朦胧中,我忽然想到了阿多尼斯,还断断续续地记起了他在《愿望》中的一些诗行:“但愿我有雪杉的根系,/我的脸在忧伤的树皮后面栖息,/那么,我就会变成霞光和云雾/呈现在天际——这安宁的国度。”我一句一句地拼凑着这些温馨的诗行,仿佛回到了童年,像个孩子一样搭建着一层层通往遥远天际的积木。
  就是在那天,我接到了来自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的编辑陈红杰的电话,我向她说起了阿多尼斯,说起了那些美好的诗句,说起了我将开始创建心中的安宁国度。陈红杰在电话里默默地听着,我不知道就是在那个时候,一心想为我做点什么的她,已经在心里为了我许下了一个愿望。十月里秋高气爽的一天,陈红杰再次打来了电话,她兴高采烈地告诉我:“我们社刚刚出版了阿多尼斯的一本文选《在意义天际的写作》,他从巴黎远道而来,出席他的新书发布会。我拿着他的书,跟他说,有一位中国作家非常喜欢您的作品,可他现在却躺在病榻上,不知您能否帮我达成一个愿望,为他签个名,并写上您的祝福。阿多尼斯听后,立即让我把你的姓名用英文写下来,他再用阿拉伯语写在书上,并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可能他怕你看不懂阿拉伯语,所以为你在书上画了一幅图呢!”我很快就收到了陈红杰用快递发来的饱含友情的礼物,看到了阿多尼斯在书的扉页给我的独特的题签。那是一幅象形画:一只张着有睫毛的大眼睛的海豚,在水中遨游,喷出的水柱直冲云空。我想,只有内心保持着赤诚的童真和爱的人,才会有如此动人的丰蕴的想象力。
  虽然我心怀感激,但我从未想过有机会当面向阿多尼斯表达我的谢意。隔年夏季,八月里最酷热的一天,我忽然得到民生现代美术馆将举办“阿多尼斯朗读交流会”,届时阿多尼斯会亲赴上海的消息。我当即便去打听了,没想到,这场朗读交流会的策划者居然是我先前的同事及好友王寅。我跟他说,我会去参加,见见我心仪的这位大师。王寅得知我和阿多尼斯的那段故事后,对我说,那你就当面向他致谢吧。在王寅的热心安排下,我得以在朗读交流会开始前,单独与阿多尼斯见了面,我对他说,我感谢您,同时也感谢诗歌,感谢生命。我说,我真的没有想到,我已经走出了冬季,在这个夏天活着见到了您。当阿多尼斯诗歌和文选的译者、北京外国语大学阿拉伯语系主任薛庆国先生把我的话翻译给阿多尼斯听后,这位八十多岁的老人笑容可掬地向我张开了双臂,我们相拥在了一起,彼此感受着生命的呼吸和律动。王寅将这个瞬间定格在了他的相机里。
  更让我惊喜的是,同样是杰出诗人的王寅,向我提议说:“你想不想过会儿在朗读交流会上朗诵一首阿多尼斯的诗歌?”我欣然答应,还有什么比用这样的方式向可亲可钦的诗人致敬更有诗意呢?我与阿多尼斯邂逅于夏天,相拥于夏天,因此,我便选了他的《夏天》——“在晴朗的夏夜,/我曾对照着我的掌纹/解读星辰;/……夏天说:/让我伤心的是——/有人总说/春天不懂得忧伤。/夏季的太阳坐在树下,/乞讨着微风。”我在朗诵的时候,感觉自己的声音有些发抖,但并不飘忽,我想,那是因为,我或许对生命仍然有着些许的忧伤,但我会在阿多尼斯给予我的温暖中,坚守自己对于生命的信念和方向。简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