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4版:月光城·专栏

金色母鸡

  到三年级,我从门前的外拐民校移到金洲小学读书,要走三四里路。那时我才8岁,力气小,要是刮风下雨,连伞都撑不住,回家往往一身泥。我妈说,午饭到外婆家吃吧。外婆家离学校近,我去了,外婆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吃了吗?我看那拒人的架势,只好说吃了,然后饿肚子去上学。外婆也不再问,尽管忙自己的事,两次后打死我也不去了。
  外婆是从粗粝日子走过来的,这养成了她同样粗粝的心性。她虽姓查,但自从嫁到老王家,就成了王家利益坚定的捍卫者,这让我一直觉得自己是外人。我跟表弟争嘴说,只有千年的宗家,没有千年的亲家。那是我二伯说的。小舅把我拉到一边说,在我眼里,你们都是我的下人,一般对待。
  外婆的做法我一直记得。那不能怪她,她受的苦比江水还多,可我毕竟还是一个孩子,渴望得到基本的呵护。金洲是杂姓相居,但有大小之分,大户人家的孩子往往受宠一些,而我家是独姓,父母管教严,动不动就打,如今又遇到外婆这样的事,那让我绝望,觉得自己是一棵寒风中的小草。
  但想法终是会改变的。1981年暑假,我从大学回来,孬好算一个人物了。看过外婆,我又顺便看了大舅、舅妈。大舅觉得长脸,眼睛冒光,看我像看新添的收音机。午间,舅妈端出一海碗老鸡汤,笑吟吟地说,大外甥,舅妈家穷,没好吃的,将就着吃点吧。大舅只喝汤,督促我吃鸡腿,那种坚定让我不得不吃。因为是几年的老鸡,烧煮匆忙,没有烂透,看我撕扯费力,大舅破口大骂,指责舅妈说,你成心不给我大外甥吃呀,什么心思?舅妈气得往地上一赖,骂,孬子呀,是你的外甥,不是我的外甥吗?
  1980年代,农家一只老母鸡是什么概念?是吃饭的盐,点灯的油,是孩子的铅笔,家里的肥皂。我没有忘记那只金色的老母鸡,此后回家,每次都去看望大舅、舅妈。
  大舅去世又三年,舅妈去世。那天晚上,我听到消息,默默地看窗外灯火明灭,忽然想起了20多年前的那件事,实在伤心得不行,就彻夜写了一篇文字,其中说:“成年以后,我的眼前常出现幻觉,梦想着有一天拥有很多的钱,将我含辛茹苦的上辈赡养起来,如城里老人一样,打拳,跳舞,含饴弄孙,每天绽开灿烂的笑。如今,他们都已七零八落,我的幻想也遥遥无期了。因此,在这个荒凉的夜晚,我只好以一只破笔来抒发自己的心情,愿舅妈在天之灵饶恕我的罪过,今世的苦难能换得来世的快乐。”
  我说“饶恕”,其实是想说,大舅和舅妈让我看到了人性的善良和希望,激励我要慈悲地对待亲人,并延及众生。但以经济实力论,我当时完全可以待舅妈更好一些。我没有做到,是所谓君子顾本的想法,那让我看起来十分伪善。我就是在这矛盾中兜了多年的圈子,它让我欣喜让我忧,让我通达又一直纠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