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3版:副刊

从经验叙述到灵魂拷问

──兼论礼杨小说集《小火慢炖咕嘟嘟》

  一切叙述都是经验,一切经验又都是经验着的,这似乎是一个永远的现在进行时态,它永远不厌其烦地向着那个目标抵达,是一种永远让你无法攥在手里的攥在手里,永远“扔掉了”的不可能“扔掉”,亦即不可完成。但说到底,经验又是可以完成的,当我们说到“经验”时,它便完成了,并深思熟虑地进入到不可更改的沉淀状态,而我们正在进行的或描写或叙述或记录的,实际是把那个深思熟虑且不可更改的沉淀状态(不管你的生活是否真的深思熟虑了,但它肯定是深思熟虑了的)挖掘出来,从某一个缺口打开它──这个缺口是预留的,也是必然存在的,但同时又是不存在的──对它进行分析、再造与加工。这个再造与加工因其对象的不可更改而可能另起炉灶。当然,根据一般教科书的观点,这种另起的炉灶是一种升华。升华当然是正确的,一切文学作品特别是成功的文学作品都是对已然成为历史的那个现实亦即“经验”的升华。但在我看来是一种抽身,对“经验”的抽身而出,让“经验”成为一枚躯壳一样的“蝉蜕”,然后再回过头来拿着一把“攥在手里”的钥匙对着“经验”的那个缺口即锁孔,然后打开,然后分析、审视并斑斓地纠缠那个“蝉蜕”──一切玄机似乎就在这个“蝉蜕”之上,一切纠纷也似乎就在这个“蝉蜕”之上。
  我一直认为,分析一词很形象化,也很有意味,它似乎是在把现实世界及其某种东西进行切割、解锁,然后擘肌分理地解析,甚至在切分的同时,在逐一进行解析的过程中就已经有某种“果汁”某种晶体析出。这个析出的“果汁”或晶体绝对不是对原来的那个“经验着”的简化或缩削,从审美视域看,这个晶体比那个“经验着”应该是更丰满更具有借花献佛式的反思,这些反思有的很甜、有的很咸、有的很香,有的甚至让你翻江倒海,但无论是哪种,均是有味的──有味,便有“道”,因而就有味道从中滋生并弥漫。礼杨小说集《小火慢炖咕嘟嘟》就是礼杨对其自身生活亦即不可更改的沉淀状态进行切分、审视析出的有着各种向度与“潜能”的“晶体”之一。这些“晶体”都有它在实体岁月中形成的坚定的成色,这个坚定的成色即说明它做为实体现实,然终结,即上面提到的不可更改性,是作家,在这里便是礼杨赋予了它的第二次生命,“一个恢复了真实的生命。”(奥克塔维奥·帕斯《泥淖之子》)这个“真实”当然不是原来的“那一个”,而是析出的晶体,是一个“说不清的莎士比亚”。礼杨于世相有着不一般的深微洞悉,给读者带来切肤砭骨的感受。这个切肤砭骨的感受是礼杨赋予我们的,有着严格的现实主义肉身。这个“肉身”显然五光十色,镶嵌了更丰富更放肆的人性及其弱点,比如老尹(《怀念金子》),比如温俭让(《人出没》),比如吕太仓(《红井》)等等,礼杨怎么扔也没把他们扔掉,似乎已然附体,那些老板,那些工头,那些技术员,那些让老尹们颤动并颤抖的覃小玫、覃小华们……他们反过来“逼迫”礼杨将他们死死“攥在手中”,且照得见它应该呈现的一切。
  礼杨擅长小火慢炖,在这个小火慢炖的过程中,我们似乎听到了那个“咕嘟嘟”的声响,在这个声响中,我们既能闻到扑鼻的香味,也能闻到肘子的焦糊味。礼杨似乎是一个烹饪高手,他知道哪些东西合适武火“快手”,哪些东西更适合文火慢炖,比如孟斯久的那个肘子,甚至让自己也让我们与那只上套着铁链子,浑身瑟瑟发抖蜷成一团的猴子一起颤抖。有味口吗?有味口!有味口吗?没味口!这个颤抖着的味口实际是我们的灵魂赋予我们对礼杨给出的《小火慢炖咕嘟嘟》这个“说不清的莎士比亚”的一种淋漓尽致的纠谬与校正。现实有时是荒谬的,荒谬到有些呛人,正如礼杨在《怀念金子》所叙述的:“轰隆隆响声似海涛般均匀地向四周山上推展开去,空气中弥漫着金属粉末和硫磺等掺杂的气味。”这样的味道当然呛人。任何一种文学作品都是试图对这个“有些呛人”的既有存在的纠谬与校正,无论是现实主义,还是浪漫主义,也无论是荒诞派,还是后现代。这个既有存在既是经验,也是“经验着”,因为“经验着”总是要成为经验的,这个纠谬与校正的过程就是通过对经验的叙述达到对灵魂的拷问。
  灵魂总是用叙述来拷问经验。这话反过来说也仍然正确:经验总是通过叙述来拷问灵魂。有人说没有什么比那个既有存在更有说服力。这个观点当然有它正确的一面,因为这个既有存在有着非同寻常的韧性,它可以面对一切而不动声色。但我要说的是它一旦被礼杨写下(或经历过)便具有了客观性,客观的东西便不再或不仅仅属于某一个个体了,礼杨与它之间顿时产生了距离,有了距离便有了审视的充分条件。因此,礼杨无论怎样写或写下什么,他的叙述都是对他日常记录的那“厚厚的几大本”的逐一审视亦即拷问,这样的拷问处处存在,同时也包括对他自己及整个人类。礼杨通过二十年商海沉浮拷问出《小火慢炖咕嘟嘟》,这个拷问有时表现出愤怒,有时表现出嘲讽,有时表现出冷漠,有时甚至表现出执拗的撕扯。但无论是哪一种,都是对那个既有存在、对灵魂的拷问。一个作家,特别是一个优秀的作家,有权利有责任利用他认为合适的方式对灵魂进行拷问。
  既有存在永远是昨天,包括礼杨手上厚厚的几大本。而拷问是今天,是正在进行时态。文学的最后的目的不可避免是对灵魂的拷问,它能帮助我们在任何场景鉴定并识别出自己,并因为被识别而为之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