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3版:副刊

●申功晶

江南的弄堂

  我的家乡是江南一座具有悠久历史的古城,倘若把古城比作人的身体,那么,弄堂便是体内一条条纵横交错的血管。江南的弄堂,有点类似北方的胡同,著名作家萧乾先生形容北京的胡同“是一阙动人的交响乐,大清早就是一阵接一阵的叫卖声……”如果说胡同是交响乐,那么,江南的弄堂无疑就是一管洞箫,其奏出的曼妙轻柔之音幽远深长。
  寻常的弄堂两侧均为白墙黛瓦的普通民居。除了露天的街弄,还有封闭的宅弄,所谓“宅弄”,就是依附着宅院式民居内的次建筑,也就是隐秘于江南民居内的“堂”,又称为“陪弄”。翻开古城的历史,我们会看到古城内曾建起的高墙朱门的深宅大院,一个大户人家宅院里住着几十号甚至上百号人,五代同堂住在一个院子里,内外进出,均有宅弄相连,内宅弄,就是建筑在宅内,连接厅、堂、园及天井的交通主干线,细分起来,有备弄、陪弄、避弄……烟雨蒙蒙之际,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于这“悠长寂寥的雨巷”,摸不准还真能撞上一个“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江南的雨,给江南的弄堂平添了几分浪漫的情调。
  记得儿时,母亲带我去厂里的浴室,洗完澡回家途中,夜幕降临,为了赶时间早早回到家中,便领着我“抄近路”,不走大道,改走宅弄,当年的朱门豪宅几经变迁成了黑瓦白墙的普通民居,我们从一户人家的正门进入,跨过天井,穿入宅弄,头顶是封闭式的。宅弄深处,曲径通幽,不知深几许,行至尽头,方才豁然开朗,别有新洞天。我们足足节省了一半的时间。不过,母亲曾反复叮嘱我,一个人的时候千万不可以走这种弄堂。母亲大概是担心我一个小孩,走在弄堂里会感到害怕吧?其实好奇是人类的天性,后来,我几乎每天上学、放学都独自一人走宅弄。一个人走宅弄还有许多好处,譬如,数九天寒、狂风暴雨的日子,封闭式的宅弄就成了一方遮风避雨的温馨小天地,走在里面,心头暖暖的。
  我乐此不疲地穿梭于这些逶迤萦回的宅弄,脑海里浮现起当地上了年纪的老人说过的故事,抗战时期,地下党组织凭借这些迷宫似的弄堂将鬼子搞得晕头转向,东西莫辨。或许,当年,这种曲折迂回、“以暗为安”的低调设计正是江南士族为人处事奉行的理念。踩在攀满青苔的石板上,看着残留在弄堂两侧灰墙上的霉点,墙缝间的青苔,木板门上的铜环铁锁,须臾间,从某扇窗户里传出来几声地道软糯的苏州评弹或飘摇出一曲绵长哀婉的二胡……这些或明或暗、或宽或窄、或曲或直的弄堂,到底隐藏着多少传奇和回忆?
  弄堂,是江南水乡抹之不去的胎记,它承载着幽幽乡愁,弄堂的名字,也有着非同寻常的纪念意义,譬如,南浔古镇百间楼河东脂粉气十足的的洗粉兜弄,相传是战国时期美女西施在河边梳妆,因此得名;上海高安路18弄内,曾住过“面粉大王”、“纺织大王”荣德生,故名大亨弄;明朝末年,文天祥任平江知府时曾寓居苏州阊门下塘,如今,斯人已逝,然“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浩然血性却回荡在幽长的小弄堂里,长驻于姑苏百姓的心间,人民为了纪念这位南宋爱国英雄,将此弄命名为“文丞相弄”……这些大大小小的就弄堂像一位位冬烘道学先生,常年驻守着那一方并不宽敞的天地,而今,老宅成片成片被拆除,一种难以抑制的失落感在心头飘袅而起,儿时的弄堂已经渐行渐远,但回忆起来,仍亲切得让人难以割舍,江南的弄堂,是一条条纵横交织的记忆线,把老城的昨天、今天、明天编织成一个个让人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结,它们留住了岁月的记忆,成了每一位江南人的精神依托和梦境家园。
  当我再次回到家乡,重新钻进弄堂,才发现那份沉淀在心底记忆确是如此悠长深远,它是江南的命脉和江南的灵魂,江南的茶,让人越品越香,江南的酒,让人越喝越醇,而江南的弄堂,则带你进入一个浪漫悠长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