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4版:月光城·专栏

饮碧螺记

  陆巷在苏州东洞庭山,大约以巷得名,行来一条条深长的小巷,粉墙黛瓦,石雕木镂。越往深里走,越几乎以为走回到某段旧光阴里,扑面来的日光晃得人更有些恍惚了。
  老屋院墙内探出半树枇杷,嫩鹅黄的果实在宽大密实的叶底簇拥着,偶有一两个早熟的已经橙黄,引得鸟儿雀跃不已。对面院墙干脆满壁爬山虎,绿得虎虎蹬蹬。墙杪飞出去的翘檐,竟在风中有了摇曳感,一直曳到半天,在檐下仰着看时,云从翘角梢掠过。
  村里巷陌交通,屋舍错落,每一道屋檐下都住着一样俗世里的绝俗人生。老媪坐在竹椅子上晒太阳打盹,几个孩子从巷头蹿到巷尾。这家正拿了木柴一点点往煤炉子里塞,眼见着烟火就起了。那户门口老头儿正拎了半导体听《荆钗记》,随了王十朋一声声哼着,另一只手还拽了学步的小孙子,一老一小均怡然自得。我正疑心是否误入“桃花源”时,迎面又见裹了花头巾的采茶妇人背了满满当当一竹篓新采鲜叶由后山返来。另一家院落里则已经大炒锅架上,一双手叉开了翻炒新茶,鲜馥味飘了大半个巷子。这便是洞庭山碧螺春了。
  陆巷正宜饮碧螺。就找一家院落坐着,问主人买半斤新茶,一边看他炒茶,一边坐喝。他那手张开似笊篱,探入锅底,再翻出来,鲜茶叶又从指缝间糤至锅底,便再探再翻再糤。他说,这叫“杀青”。青杀完了,便是揉捻,炒一回再贴了锅底揉一回,还得双手搓揉,揉得久了才能揉出碧螺的模样。
  新炒制的碧螺春果真如一颗颗蜷着的小田螺,还银毫披纷,绒绒嫩嫩的。未经水的碧螺春并非一袭春色,而是银白里隐了一些些翠,浑似欲将美好的内质都敛了。一旦遇见水,它们便一叶叶舒开来,舒展成翠色可人的小兰花,还一并“开”出了香气。大约东山满山花果,碧螺春茶香里也氤了花香果味,实在是古人说的“吓煞人香”。
  碧螺春的形制茶香与龙井、黄山毛峰种种均不相类。大约都与它们的生长地相关罢,龙井在西湖周遭的山间见惯了书生小姐的爱情,有老老实实的书生气,模样俊俏,香也端丽。黄山高旷秀颀,黄山毛峰则略高古,香韵绵长悠缓。碧螺春在这一半湖光一半山色里,有花香果树间杂,又有曲巷幽人宅,便生性内敛。你以为它就是那实诚的村姑了,待得泡上一杯,全然换了模样,婷婷袅袅间,连腰肢连裙裾都婉婉然。再举杯至唇边,一股甘香直灌入鼻翼,丰腴而又清爽,香气极微妙独特,不知名的花香未曾识的果味与茶气杂着,让你依稀莫辩。赶紧深啜一口,那股鲜味更将要使得唇齿舌头暗自惊呼了,顿时由心的缝隙里飘飘悠悠渗出一种自足。仿佛是憋闷了好些日子后突然来了一阵新雨,万丈红尘千种俗事都在里面涤净了拭干了擦亮了。再吞落肚,一挂肚肠也换了似的,都鲜活起来。
  这时节,足可以曼声一叹,再击节哼着熟知的昆曲,混过一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