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3版:月光城

听说书

  书何以能说?在那个除孩子课本与连环画之外,书籍成凤毛麟角的儿时,我们的确是凭着老人讲故事与说书人说书得来全部历史知识,这或许就是至今仍存入我们心中的那些模糊的所谓历史,闪烁着辨不清模样的星星之光了。尽管知道说书人是在不断炒现饭,但村人仍然听得津津有味,乐此不疲。就像当时八亿人民看的那八部样板戏,唱词与唱腔几乎全部了然于胸,也仍然在吃过晚饭后,拽着疲惫的身子步行几里,有时甚至十多里外去听去看。放映一般都在村庄的打谷场上,黑压压一片全是几小时一直站着。我不知道现在人干什么事能有这样一种精神。这不仅是因为精神生活的缺乏,更应该是对历史及本民族文明密码的追问与敬畏!有时我们还站在银幕背后反向观看,反向地看着马跑、看着子弹飞越。那时我就想不通:反向的子弹为什么也能击中敌人?马儿反向的奔跑为什么也能到达目的地?有一句顺口溜,我现在还记得:“打起锣来咚咚呛,不是《红灯记》就是《沙家浜》。”就是这样,村人也每每一如既往地与银幕上的主人公同悲同喜,同仇敌忾。
  说书人、货郎客与放映员是当时乡村三大靓丽风景,当然还有两种,那就是赤脚医生与代课老师,他们是当时乡村五种有身份的人。后两种不在前面三种的朋友圈内,有严格的区别,所以这里就不说了。他们在乡村产生鲶鱼效应,让平时平静得异乎寻常的村野露出带有露珠的生机。在这三大风景中,货郎客走村串户,放映员按部就班,放了东村放西村,传染病似的往前赶,唯独说书人是个例外,需要去请的,他们从来不无目的走动,却又不可预期。有个姓金的说书人远近闻名,几乎就是只坐山虎,说得好听点,他会惹女孩子发笑,甚至有的女孩对这只口若悬河的坐山虎情有独钟。我们那时上小学,每次都跟在这三种人的后面屁颠屁颠,气喘吁吁,得意忘形。我们还帮着他扛鼓架,背大鼓,背得面红耳赤,还在心中很有成就感,并因此在小伙伴面前边抹汗边张扬:怎么样,我第一个知道的!
  说书人,有时也叫说书先生。被称为先生是我们这里最高的礼遇。记忆中,村庄“老”了人才会派人去请说书先生。老了人请说书先生,最重要的目的是图个人气与热闹,否则过于冷静,只是一家人整夜团团转,悲伤的人会更加悲伤。
  那时还不知污染为何物,鼓声一敲,牙板(快板)一打,类似于空谷回响,能传出好几里地,湖对面敲出来的声音,湖这边听得真真切切。听见鼓声,全村庄的人立马就跑过去,附近村庄的人也会及时赶过来。年龄大的会有人帮着端只凳子,年青人就站立一旁,在老人们的后面围成圈,类似于卖艺打场的。开头是始终不改的两句:“鼓声一打响咚咚,周围坐的是贫下中农,今天不把别的表,只说说那个抗日英雄……”我实际喜欢听的不是说书人说的这些内容,而是喜欢听那鼓与牙板敲出的声音,感觉它俩配合得特别好,鼓敲两打,牙板打一下,非常清脆,特别有节奏感,感觉比说书人唱的唱词要好听许多。因为喜欢,所以常常偷偷地在家中用筷子、碗和桌子三大件“当当”地练习敲打。那时也不知为什么,生怕父亲知道,但偏偏有鬼,有一回刚刚敲打了几下,就听见了父亲的脚步声,慌忙收拾时,“咣当”一下把练习的碗打碎了,挨了一顿揍。从此,我便改用脸盆继续练习。姐姐和母亲骂,我是不管的,只怕父亲。
  除去村里老了人要请人说书外,还有一种情况几个人合伙偷偷地请,也不叫偷偷,而是劳动之余,几个人坐在田埂上歇息时,突然为“薛仁贵”或者“程咬金”是怎么死的大吵,谁也不服输,于是有人出主意,干脆去把那个说书的请来说一夜就知道究竟了。说一夜书,要付工钱3块,还要包吃包喝,而当时一个壮劳力一天只能赚5毛9分钱,就这样他们居然真就硬着头皮把个说书的请进了村庄。
  古书的,统统属于“毒草”系列,所以要提前与说书人悄悄讲好,说书人自己也心知肚明,午夜之前说《热火金刚》或者《林海雪源》,12点以后改过来说《薛仁贵征东》。那天也不知是怎么走漏了风声,被大队书记知道了。正说到李世民求贤若渴,程咬金遍访征东良将的时候,大队书记推门进来了。场面非常尴尬,大家脸色都有些白了─ ─虽然已是“批林批孔”的时候,但抓了现场,仍有可能到大队去接受批斗,或者扣一个月的工分也未可知。我到现在还佩服那个姓金的说书人,居然不慌不忙。大队书记进来后,有人让了座,他手拿黄烟筒,正襟危坐,大概是要看看这帮人怎么收场。然而,鼓与牙板仍然在敲(肯定不能停下来,停下来问题就大了,等于自我认账)。如果书记没有进来,《薛仁贵征东》的唱词已经到了一首打油诗——“日落西山一点红,飘飘荡荡影无踪”。他居然立马把唱词改为“日出东方一点红,中国出了个毛泽东”,大家的心这才放了下来。大队书记找不到把柄,也就关门出去了。
  多年后,我曾就此事问过这位大队书记,他笑着说,我知道你们在说古书,我也想听两句,但他们半句也不让我听。
  现在想来,那个姓金的说书人为什么如此镇定?估计就是那“鼓声两下,牙板(快板)一下”的明快节奏和奇特调子起了关键作用。看来是真有些奇特了,它让他有了思考的时间与空间。因为在没有想好台词前,鼓与牙板可以一直敲,给听说书之人留一下白。如果实在想不出来,留得太长也可以停下来,记得停下来有呆板的唱词:“要知后事如何,吃口黄烟喝口热
  茶再追根。”金国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