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3版:月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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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野春早

  我的老家,乡亲们把开春说成打春,双手要打开,农事要打开,泥土要打开,种子要打开,就连鸟儿的翅膀也要打开。
  春风喜滋滋地钻进一一打开的怀抱里,春雨前脚跟后脚地赶到了每一棵草木的身旁。
  春天睁开明媚的眼眸,从每一粒刚刚苏醒的泥土上深情地眷顾过,自此,泥土里突然汹涌起一股股快乐的暖流,草木的茎秆猛然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舒坦,田园的关节开始一阵阵酥痒,麦苗的脸膛泛起了油油的亮光,就连油菜地的面容也一下子鲜亮。一株株庄稼就像离开家长看管的孩童,在春风中打闹,不时还拽着春风的衣袖,在田间地头兴奋地追逐奔跑。
  被春风吹乱了头发的老农,顾不上抽完手中的旱烟,便肩扛木犁,踩痛窄窄的田埂,还不时甩动长鞭。细软的鞭绳在空中挽起一个结,瞬间又猛然抖开,一声爆破似的脆响,惊醒了土地的酣梦,也赶走了一步一回头不忍离去的寒气。
  等待了一冬的犁铧,一头扎进微温的泥土,就再也不愿抬起头,贴身跟在老牛的身后,一个劲儿地扎着猛子。那些从犁耳上翻爬过来的泥条,目光热热地打量着这个簇新的尘世,露出了黑亮的小脸,似乎是在和初来乍到的鹅黄草木打着招呼。
  闻着了新翻泥土的芬芳,鸟儿们纷纷跳下枝头,让翅膀鼓满新鲜的春风,一路飞奔到田间地头,一会儿俯身贴近老牛的脊背,叽叽喳喳地说上一段亲热话,一会儿又斜身向青青的麦地冲去,似乎要用剪刀似的尾巴,犁出一道道油亮的绿意。从云层里钻出来的日头,一头钻进油菜地里,一片片油菜叶儿赶忙张开嫩绿的小手,接过一缕缕明亮的光线,给自己镶上了一道道金边。
  成群结队的彩蝶,赶集似的飘身而来,一会儿站到秸秆的顶部,活动一下筋骨,一会儿又跳到叶尖上荡上几个秋千。南归的燕儿俯身掠过油菜地的上空,却在不经意间揿动了花蕾的开关,从此,这越冬而来的油菜枝叶间,冒出了一团团暖气,整个油菜地也一日日暖和起来,茎叶的手脚活泛了,一根根笔杆样的青臺踮着脚尖往上蹿,一串串花蕾拽着它的衣袖,争着用一簇簇镀金的花儿,播满茎秆的双鬓。
  麦苗一向很低调,太阳赶来的时候,它就张开枝叶小心翼翼地捧着,生怕漏下一点一滴,夜晚,躲进星光怀抱里的它们,一声不吭地憋足劲儿,鼓胀着秸秆,拉长着叶片,就连向上拔节的动作也寂然无声。殊不知,内秀的麦苗其实早裹紧细长的叶片,在里面悄悄装上一棒棒甜蜜的浆汁,只待春风一一掀开它们青涩的盖头。
  在乡下,布谷鸟的叫声就是催促下地的铃声。铃声一响,农人们便一路小跑着赶往田头,让种子踩着铃声入土。开春之后,农人们是睡不上囫囵觉的,留了一冬的种粮像嗷嗷待哺的婴儿,迫不及待地张开双臂,等待着农人将之抱起,把它们安放到泥土之中。青椒籽、茄子籽、西红柿籽、韭菜籽、白菜籽、香菜籽、菠菜籽、生菜籽、扁豆籽、黄瓜籽……就如同一群孩子都到了入学的年龄,理应背上书包坐进教室,玉米种、大豆种、花生种、棉花种、水稻种……就像择好了婚期,理当热热闹闹地出嫁。在人们的心目中,每一粒种子都是自己养育的子女,都要用全心的爱去呵护它们茁壮成长。
  乡亲们懂得菜种的脾性,它们喜欢穿着鞋在旱地上奔跑。挑一块肥沃的土地,翻开泥土,揉碎土坷垃,将细密的土粒耘成一张张席梦思,然后把种子轻手轻脚地安放到床上,并给它们掖上灰粪织就的薄被,让它们躺进春天的胸膛,做一场温暖的春梦,然后再探起头来,慢慢挺起柔弱的腰身,用满身的翠绿织出一段段青色的绸缎。
  至于稻种喜欢玩水的习性,农人们就像熟悉自己的小儿乳名一样清楚。选一块闲了一季的空水田,犁翻泥土,耘平耙松,再铺上一层柔软的灰粪,浪上几个日头,待水清波平,农人们便把捂得微微开口笑的稻种轻轻安放到水床之上,并在种子们的头顶,撑开弧形的薄膜,生怕无遮拦的阳光刺痛了它们刚刚睁开的眼睛。
  不安顿好种子,农人们是吃不香睡不着的,这些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掌心怕碎了的种子,就是农人们一年到头的希望啊。
  节气不等人,节气一到,种子们就要向田间地头出发,因为它们身负着发芽、散叶、开花、结果之使命,因为它们也有追随节气、张扬生命之梦想。
  细一想,农人们又何尝不是一粒粒被节气赶着向前跑的种子,开春的风打他们的身边掠过,他们身体的关节经络瞬间活泛,他们的手脚开始痒痒,他们的双耳似乎听到了泥土里暖流涌动的声响,他们的双目仿佛看到了草木的悸动,他们兴奋地扛起铁锹,握紧锄头,肩起犁耙,一路小跑着赶往田地,迫不及待地要让自己的双脚扎进泥土的深处,去感知春的暖意,去体悟春的律动。他们恨不得把自己当作一粒种子,种进春泥中,种在春光里。凌泽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