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3版:月光城

皇甫山短章

  吆喝一声
  人,有时真想痛痛快快吼一嗓子,但又不是什么地方都可以随便吆喝。城市显然不适宜;过于郁闷和忧伤,给你个旷野也喊不出来;生命质地太轻,没有吆喝的必要。因而许多时候只能忍着、憋着,委屈自己。
  我肯定忍过。憋过。然而,当回到暌违已久的故乡,见到逶迤数十里的麻栎林,由不得就吼了一嗓子。爬上一座山头,对着下坠的落日,忍不住又吼了一嗓子。
  黄昏的麻栎林,阔大无边,随着起伏的山峦排挞至目力不及的苍茫处。没有风。半尺厚的落叶松软如海绵。黑炭般的树干举向苍穹,借助些微的夕光,可见梢头浅黄的叶芽。
  驱车三百多公里,就为了这几声吆喝。
  幽静的麻栎林,幽深的人生,期待我的这一声吆喝。
  是啊,一个不曾吆喝的生命,是多么的羸弱与憋屈。
  一树豆梨压群山
  一片乱若棋子的山峦,仿佛被一把巨大的剃头推子修理过,全成了和尚头。芭根草短如寸发,永远也高不过脚踝。
  雨水顺着浑圆的山体滚下山涧,成全了一溪豆绿的好水。
  我看着夕阳从山坡上一弹一弹地往下跳,溪水“刺啦”一声,熄灭的光焰化作缕缕半透明的薄雾,遮住下体。
  此时,一团粉白、素净的豆梨,从青灰色的暮霭中蝉蜕出来,看上去孤独得恰到好处。凭感觉,这一树轻盈的豆梨花,似有万钧之力,把群山稳稳地压在身下,动弹不得。
  这是方圆几十平方公里唯一的一棵树,像一盏灯,一个意念,一种信仰,被山之手托举着,孤独又倔强。
  我想,那些有分量的孤独,从来就不是什么坏事,它压住一些什么,再压住一些什么。
  我没有靠近那棵豆梨,只是远远地注视、眺望,并借它的那一份独孤,紧紧压住我内心不断分蘖的野草。断头路
  皇甫森林,树种多为麻栎,株距疏朗。鸡血土的路,蜿蜒其间,与黑色麻栎树干一明一暗,形成巨大的视角反差。晚照的光,打在土路上,仿如一根着了火的草绳。某个恍惚瞬间,我怀疑红土路真的会燃烧起来。
  画家不来,可惜了。
  黑森林中的红土路,是一种诱惑与牵引,由不得你彷徨与踟躇,抬腿就跟着它走上一程或半程。那种惬意,那种忘形,竟然模糊了远近。
  路是神秘的,有些路走着走着就断了。或断于涧水,或断于陡坡,或断于莫名。
  不是什么呢?常常,一条看上去比火柴梗长不了多少的路,当你一旦踏上去,它便像个魔术师,越扯越长,越扯越长,一会儿直,一会儿曲,曲了又直,任你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又常常,原以为是一条很长很长的路,长得使人有种地老天荒的错觉,你打算把一生都托付给它,可是走着走着,它说断就断了,断得让你措腿不及。
  那天,我站在麻栎林中红土路的断头处,突然就生发了许多感慨。
  这世上,有一条路我至今还在踽踽而行,它的尽头,我可就此安息。
  抱一抱曾经的少年
  说来遗憾,还没细品过生活,看清一些世相,人生就即将走到尽头了。
  那天,我在麻栎林中逗留,累了,随意坐在一块似曾相识的麻石上,正好面对一株麻栎。此刻,僵死的记忆瞬间活转过来。
  那株麻栎俨然像个伟丈夫了,高大挺拔,枝繁叶茂,布满鱼鳞状树皮的主干少说也有一抱粗了。
  复活的记忆提醒我,它是我五十多年前亲手所植。彼时,我还是一个十四五岁的懵懂少年,在无书可读的年代,携一把山钁,在此山中刨坑种树。刨一百个坑,可以从林场会计那里领到五毛钱,我感到很满足。那个冬天,我在这片山坡上究竟刨了多少个坑,栽了多少棵树,似乎只有这片熟悉又陌生的麻栎还记得。
  我起身走过去,紧紧搂抱着一株麻栎,泪水就下来了,不知是庆幸,还是忧伤。也许两者兼有吧。“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可不是随便说说的。
  这株麻栎在荒山瘠地苦苦修行半个多世纪,出落成栋梁之材。而我,自从丢下那把山钁,身影飘忽如雪泥鸿爪。如许岁月如流水般逝去,自己究竟吃掉多少粮食,穿破多少衣服,花去多少所谓的工资,发过多少牢骚,诅咒过多少次不公的命运……
  我不如这株麻栎呀!
  卑微的河源
  大江大河姑且不说,普通河流的源头总是卑微的。
  肇始于皇甫山的河流,我只认识一条:豆青河。此水一路向北绕过我同样卑微的豆村。因此,我将自己视为其豆蔓上结出的一粒卑微的豆子。然而,我却在这微小的“一豆”前面加了个大词——“乾坤”,作为自己的微信名号。
  那日,见到豆青河的源头时,我端详了许久,也沉默了许久。
  原来我的生命之源竟如此卑微:它背靠的山,高不过两百米;它的源出之水,细若蜿蜒的蚯蚓。然而,它还是哺育了一方生灵。
  我想,出身卑微的豆青河,毕竟也是河。
  暮色苍茫中,我向它的源头,深深鞠了一躬。当然,也是给自己鞠的。许俊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