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8版:月光城·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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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群山

程添星/文王赛/图



大约在去年七月份,无意间在本地的摄影微信群里看到了一个名为“硝烟有味”的微信视频号,作者是曾经在老山前线生活过一年多的战地记者王赛。在这个账号里,王赛通过短视频的形式讲述了他拍摄的照片和背后的故事。作为历史,特别是战争史爱好者,我立刻被他的视频吸引,萌生拜访他的想法。

摄影是王赛参军前就有的爱好,他的哥哥从事摄影工作,家里有一个冲洗胶卷的暗房,年少的他便经常去观摩哥哥冲洗照片,久而久之便成了摄影爱好者。参军后,因为掌握了摄影的技能,王赛被安排到政治处工作,记录老山前线战士们的战斗与生活,成为了一名战地记者。

“当时就他去的阵地最多,把前线几乎跑了个遍。”与他一同接受采访的都昌林说。

很多时候,战斗刚刚结束,王赛就要带上相机来到阵地上,记录下战场的情景。在穿越一段没有掩体、受到越军火力封锁的“百米生死线”时,刚离开十几秒,原先的位置就被炮弹命中。有一个夜晚,他在前沿阵地采访,相机的闪光灯暴露了他的位置,转瞬间就遭到了几发炮弹的打击,所幸炮弹长了眼,没击中他。

在王赛拍摄的众多照片里,有一张引起了我的注意,它总让我想起攻克老山主峰时那张著名的插旗照。照片里的战士叫李小峰,山东人,当时只有19岁。那天王赛路过时,他喊住了王赛。

“老王!”李小峰平时都这么称呼王赛。

“把我拍得高大一点!”

李小峰个头只有一米六,他想让王赛把他拍得像一个大人一样伟岸。王赛便从下往上仰拍,给他留下了这样一张高大威武的照片。

拍完这张照片后不久,李小峰便主动申请前往前沿的211高地最危险的一号哨位驻守。一天晚上在帮战友拿弹药补给时,他遇上了五名想要俘虏他的越军,在和敌人的扭打中拉响了身上的手榴弹,壮烈牺牲,十九岁的青春永远定格在那张照片里。

赵广来烈士在参加战斗前火线入党,在他牺牲后,他的父亲强忍着悲痛,定做了一面锦旗,送到了部队,随着这面锦旗,还有他书写的一封信和有零有整的123元钱。在信里这位英雄的父亲写道:“赵广来入党了,一家人都觉得很光荣。孩子今年19岁,按照中国人平均七十岁的寿命,应该还有51年。战士党员的党费是每月两毛钱,我现在用他的抚恤金,帮他把一生的党费缴完。”

聊天的过程中,都昌林一直不愿提起自己“一级战斗英雄”的称号,别人提起时,他也总是笑着摇摇头,说自己只是运气好而已。

都昌林一直不愿提起战场上的过往。直到有一天参加战友聚会时,一位与将军随行的士官无意间问他:“首长,你真的打过仗吗?”他这才觉得应该把这段历史告诉更多的人。

“别人都不关注这些事情,如果我们这些亲历者再不关注的话,就真的会被遗忘掉了。”都昌林说。

在三面受敌的140阵地,都昌林和他的战友坚守了96天,在无一人伤亡的情况下歼敌84人,这是都昌林最为自豪的事情。猫耳洞的石缝里,不仅条件简陋,缺乏生活物资,随时面临敌袭,还要同恶劣的气候斗争。云南的夏季酷热多雨,猫耳洞“外面大雨,洞里小雨”,蚊虫叮咬闷热难耐,很多战士全身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肤,烂裆、烂腋的比比皆是。大部分时候,战士们都是裸体的,又觉得不太雅观,于是发明了剪开裤裆与腋下的“老山裙”。回忆起坚守猫耳洞的经历,都昌林感叹:“一场战斗,八辈子的苦都吃完了。”

那个年代的人都不太看重个人的荣誉,这种共性时至今日也未曾改变。都昌林反复说:“还有比猫耳洞更苦的吗?很多战友留在了那里,和他们相比还有什么不满足,还有什么坎过不去呢?遇到什么事情我都想着,我还有机会去体会这些,我们的战友连不顺心的机会都没有。我不敢把荣誉作为炫耀的资本,这是我内心的感受,我仅仅尽了战士的职责,这没有什么可炫耀的!”

在都昌林的记忆里,战友朱民金是个寡言少语的人。405高地拔点作战前,最先发起冲击的一号突击队需要从都昌林的突击队里抽调三人补充,身为队长的都昌林很纠结,朱名金和另外两位战士主动报名,要求前往,随后的战斗中他们三人里只有朱民金幸存,却身负重伤。“这个孩子很朴实,话不多,在那个瞬间他的形象一下子高大起来了。他活着回来了,回到家乡也很普通,四处打工,过得很平淡。但他再平淡,在我心中也很高大,我一直把他当兄弟看。战场上像这样的故事很多。”

在见到徐国光之前,我就对他的照片印象深刻,那种前线战士真实的样貌和神态一下子吸引了我。他本人也很喜欢这张照片,告诉我这是405拔点作战刚结束时拍下的。

由于长期戴钢盔的缘故,徐国光早已没有了照片里一头飘逸的长发,一双眼睛却依旧炯炯有神。转业后的徐国光成了一名刑警。

徐国光很少谈起自己的经历。当我要询问他当年为什么放弃一等功时,他也只说王赛做的视频里已经详细说过,就不重复了。

405拔点作战期间,徐国光担任突击队长,在进攻途中接到新的任务,沿进攻路线铺设电话线路。徐国光的战友宋振全主动承担了这份工作,当他们来到高地表面时,突然遭到了炮火袭击。

“班长救我!”

徐国光回头发现宋振全倒在地上,朝自己大喊。他刚想冲过去,又一发炮弹落在在他旁边,他被炮弹的冲击波掀出几米远,失去了意识。等他醒来时,已经身处405高地的3号洞内,是攻下3号洞的战友把他拖了进去。清醒之后他第一时间出去找宋振全,却看到宋振全嘴里含着电话线,眼睛睁得圆圆的,双手做着爬行的姿势,已经牺牲。

战后的评功会上,连党委要给所有参加战斗的突击队长评一等功,徐国光坚持把这个功给宋振全烈士。

和徐国光一样,第二突击队队长岳耀文也坚持要把一等功给最先攻上405高地山顶的梁克全烈士。梁克全父母双亡,来到部队之后一直被岳耀文当弟弟一样看待,但他最后没能把这个弟弟带回来。

徐国光在战场受伤后,被送到昆明空军医院治疗。在医院里,他逢人便说:“别人伤筋动骨要一百天,我们钢铁四连只要五十天就够了。”在他的软磨硬泡下,医生终于同意他提前出院归队。刚出医院,徐国光就遇到前来看望自己的母亲和哥哥,他们听说徐国光负伤后,坐火车转汽车又转轮船,花了四天才来到这里。徐国光看到他们,丝毫没有迟疑,直言马上要回部队。一路艰辛来到这里的母亲很生气,但听到徐国光说自己是党员骨干,马上部队就要进攻,放不下自己从新兵连带下来的战友时,母亲便亲自送儿子去了火车站。

在火车站,母亲和徐国光拍下了一张彩色合影,随后徐国光便登上火车奔赴前线,没有和母亲说再见。这天是徐国光的生日,这一年他21岁。

后来,哥哥告诉徐国光,在回去的路上,每当四目相对,母亲的眼圈都是红的。徐国光的父亲早年去世,母亲拉扯兄妹三人长大,从来没流过眼泪。

采访的最后,我问他们,过去也好,当下也好,还有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事情。

都昌林说,放不下的是九位依旧健在的牺牲战友的父母,只要他们还在,我们就放不下他们。

徐国光说,放不下的是全连牺牲的二十个战友的魂,他们都埋在他乡,一直想让他们魂归故里。

王赛说,放不下的是害怕这一切被遗忘,今年是他们参战的四十周年,他还要再去麻栗坡纪念牺牲的战友。

作者系安庆师范大学人文学院2024级学科教学(历史)专业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