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4版:月光城

父亲的兄弟


秋水之湄许洋摄


白海燕
  我与人处,交则深交,否则不纳为友,只视作熟人。这样的交友之道,大概源于父亲。
  父亲是内向之人,乡人同僚之外,只有几个深交之友。一个姓钱的战友,粗壮身材,黑红脸膛,笑起来憨憨的。父亲和外人的交往,应该就属和他最亲了。他们在一起说笑无忌——在我心中以严肃著称的父亲,没有比这个时候更放得开的。其时,他们说着往事、战友,我们小孩以及母亲都成了多余的人,根本无法走进他们的话语世界。
  母亲也不特意为他多添置什么菜,他也不觉得被怠慢,像我们家一份子一样,和我们自然地用餐。
  钱叔叔家住十里外一村,可能是穷又老实的原因,还没成家,他来我家,有时是一路捡粪过来的,有时是特意来——带着麻花麻饼什么的,塞给我们。他总是蹲着身子,逗我们玩,弟弟小,他弯身一抱,再举过头顶,疼爱之情溢于言表。
  我后来理解这份关系就是,他是父亲的兄弟,他还没有家,没有孩子,他在父亲这个兄弟这儿,体验着一份属于家庭的欢乐。
  我喜欢看这一幕——他们兄弟对坐,开怀畅谈。我被这样的一种亲密的氛围感染,觉得人世是这样谐和、友善。
  端午节前,家家打粽叶,除了卖的、自家吃的,我家水缸里总存了又大又好的粽叶,是留给钱叔叔的,年年如此。有一回他来了,父母不在家,我直接领他去厨房里取了,他取了就走,也用不着等着招呼我父母。
  成家后的钱叔叔,来得少了,父亲和母亲常念叨他的名字。他们是替他高兴的,连我也为他高兴起来。虽然,我因此少吃了麻花,可我知道,比起零食,钱叔叔的幸福才是大事。
  后来几年,父亲病弱,钱叔叔每来,和他坐一起,总满脸忧虑。那样的忧虑,奶奶有,母亲有,二伯有,然后就是钱叔叔了,那是一个真兄弟的关切。
  父亲走了。我们没通知钱叔叔。他是几个月后来访时才知情。他青白着脸,失魂一样,听母亲叙事,然后低下头,双手抚眼。那天,他饭也没吃就走了,不顾母亲的挽留。据说,是去父亲的墓地了。
  以后一直未见钱叔叔。或者,我们搬走了后,他来过,也未可知。父亲去世有二十五年了。我一直确信的是,无论钱叔叔活在这世界的哪个角落,他和我们见或不见,都会对我们有一份深切的惦念。
  和父亲交好的,还有邻村的翟伯伯。开朗健谈的老伯,性情中人,因做过村干部,大家都称“普书记”。
  那年父亲生病,母亲陪看病,路上折去翟伯伯家,讨问意见。他们是把他当长兄一样信任与敬爱的。宿了一晚后,翟伯伯还引他们去镇上他所认识的一个医生那里。
  父亲去世,翟伯伯去外村办事听说了,晚饭后趁了酒意一径赶回,去父亲棺前痛哭至深夜。第二日,守夜的本家伯伯才告知母亲,他说是翟伯伯交代晚间不惊动她。
  以后翟伯伯每路过我村,总来我家看看,问问情况。有天上午,我正坐大桌边写东西,他笑吟吟地来了。看我写的字,他竖起大拇指夸我,说了几句,他就要走,母亲一再留吃饭,可他说,看到孩子们好,他就替虎老师高兴(大家都叫我父亲虎老师)。然后直摆手,径自去了。我和母亲站着目送,好久后,都觉得屋里弥散着他留下的温暖气息。
  人世间的高情厚谊,我是从翟伯伯这里感知的,很多年后只要想到那样一个老伯,曾经对我们一家人的好意,鼻子总酸酸的。
  翟伯伯后来离开了故土,我们两家渐渐断了联系。翟伯伯生病过世,我们都不曾看他。这是我一直引以为憾、引以为愧的事。
  现在,翟伯伯安息在安庆,他儿子在那里。他儿子,我也视为长兄,我们延续了上一代人的友情。因为他们,安庆,成为我故土之外心心念念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