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1版:文化周刊

北大荒的雪印


  我出生在黑龙江北大荒,在那里长到十八岁。北大荒的冬天,大雪覆盖长达半年,莽莽天地之间,是刺眼的白、彻骨的冷。我对雪的记忆,不只是一场两场的概念,它凝聚了我一半的乡愁。故乡的雪地上,印着我求学之路的一串串脚印……
  我在村里的小学上到七年级。学校在村子最南边,有两栋校舍,离住宅区大概有四百米远,有一条孩子们踩出来的羊肠小道。冬天,学生轮流做值日,去班级生火。一次轮到我值日,早上五点钟我就起床了。一夜暴风雪,家门被大雪封住,用力反复推关好多次,才勉强推开 一人宽的缝,我侧身挤了出去。
  屋外是零下30多度的凌晨,雪已停,天边寒星闪烁,整个村子都没有路灯,借着雪光,踩着没膝深的雪,我一步一陷地朝着学校的黑影跋涉而去。到了教室,围巾、皮帽子、眼睫毛上,全部结了厚厚的雪霜。打开昏黄的白炽灯,倒出鞋篓里灌的雪,开始一通忙活。不到半小时,火生起来了。教室里有了烟火气,是刨花劈柴燃烧的木头香味,后来添上黑亮闪闪的大煤块,又有了煤烟味。火苗呼呼地蹿着,红黄的火光,从炉盘一圈圈的缝隙中闪出来,照着我的小脸,因为先冻后烤,小脸热得发烫。
  当时我也就十来岁,记不得爸妈的担忧和心疼,我自己也没觉得害怕和委屈,对于北大荒的孩子来说,生炉子的活儿那是不在话下。这就是七十年代的北大荒,我的童年。
  1978年,我读初三,学校离家约二十三公里。那一年冬天,学校批准我入团,申请表中有关于父亲履历的内容,为了填写准确,我连夜骑车回家。已是深冬,大雪覆盖着茫茫的田野,道路上叠加着一场场的积雪,反复碾压,已经跟冰镜一样光滑。天边有一轮弯弯的上弦月,路面反射着泠泠的月光,指向远方。这是夜晚乡间的道路,没有路灯,没有行人,也没有村子,还得翻过一座林木茂密的小山。当时的我很高兴很激动,根本不知道害怕。
  我戴着皮帽子,裹着棉衣棉裤,骑在自行车上,缩成圆圆的一团,跟马戏团的狗熊差不多。干硬冰冷的路上,只要车轮碰到一点异物,自行车就会咣当摔倒。一路上,不知摔过多少次,但我并不记得疼。车把摔歪了,我就用双腿夹住前轮,拧正了车把再接着骑。就这样,在夜色中,在冰路上,一路摔一路骑,到家时,头上、身上,全都冒出热腾腾的汗。
  那年我十四岁。读高中时,离家三十三公里。那时农场只有一辆大客车,一条公交线,大风大雪的恶劣天气,公交车便会停摆。
  高二那年的冬天,下了一场特别大的雪,连队的学生们因为双休假,都被困在了家里,可是学校周一的课照常要上。怎么办?当时我姐在场部小学当老师,于是,我和姐姐、同学小勤和爱花四人决定,一起结伴走路回场部。
  那是周日中午,道路上有的路段积雪很深,有的路段光滑如镜——雪被大风吹跑了。我们一会儿蹚雪,一会儿在冰路上亦步亦趋,不停地摔跤,身体很快便达到了疲劳的极限,喉咙干,心脏跳,呼吸困难,浑身热汗。我们四仰八叉,躺倒在雪地上,翻身拂去雪的表面,捧起一把白雪塞到嘴里,嘎吱嘎吱地嚼起来。
  笔直的道路,指向天边的小云山。远望着山尖,和山脚下那片灰砖红瓦,我们歇一会儿走一气,最后绝望得谁也不说话了。四个女孩子,闷着头,深一脚浅一脚,趔趄着,机械地迈着腿……
  走了一下午,终于到了场部。天早已经黑了,场部灯火通明。因为垂着手走了几个小时,手冻得肿肿的,五个手指只能直直地伸着,没法打弯,不能握住任何东西。第二天早晨起床,大腿疼得下不了地,一个多星期,走路都是一瘸一拐的。
  那一次,我们几个离学校最远,却是唯一走回学校的学生。我的同桌考上了师范,后来一直在中学当校长,他跟我说,每次开学典礼,他都会讲我这个励志故事,教育孩子们要拼搏。其实我自己,从当时到现在,都没觉得苦。韩玉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