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1版:文化周刊

在香港和台湾的图书馆

  1994年秋冬,我在香港中文大学做访问学者。中文大学有三座图书馆,一是在山下,崇基学院的图书馆,长于宗教、艺术与西方文献;一是在半山的中央图书馆,富于当代各种文献;还有一个即是山顶上的钱穆图书馆,以丰富多样的历史人文典籍见长。这三个图书馆都使我十分享受,相对于内地来说,我所感受到的是全新的图书馆理念:所藏即所见,所见即所得,自助的服务,完全的开放。中文大学并没有太多的珍本善本古籍,然而那里极其丰富而优质的中外文期刊,美轮美奂的艺术史图册,令人大开眼界的新近港台文史著述,尤其是厚重珍贵的民国时代的著述,包括我校苏渊雷教授、吕思勉教授、施蛰存教授和锺泰教授等未曾重版的旧书,呵呵,那时教我懂得了原来民国学术的成就绝不可小视。鱼跃鸢飞,深山大泽,新鲜的信息如带着露水的朝花,旧的书籍如秘藏经年的醇酒,在每一个馆,我都充分体验到从未有过的信息富足与自由呼吸,不知不觉地,三个月就过去了。
  值得一提的是,钱穆图书馆的外环境,庄严大气。旁边是新亚书院的纪念碑,上面镌刻着每一个新亚书院毕业学生的名字。我后来知道了钱穆图书馆就是在原先的新亚书院的基础上建立的,渐渐知道了新亚书院融入中文大学的挣扎、尊严与悲情,了解了钱宾四、唐君毅诸位新亚前辈如何在“花果飘零”的时代里“灵根自植”,守护人文中国文化尊严的大愿力。我看书累了,就坐在钱穆图书馆的草坪上休息。放眼眺望,脚下是白鸥浩荡,四面是波光粼粼的大海,迎着满怀的海风,心中常有无端的感动。
  “这么晚了,那里究竟藏着什么宝呀?”每当我踏着月光,或昏黄的路灯,像一个酒喝得有点微醺的归人,从山间小道下山,隔壁的老李——区域经济学的访问学者,总是用狐疑的眼光,不解地问:“为什么八点钟了,还不下来吃晚饭?”很多人真的不知道,有比饭还香的书香;很多人不知道,越是在图书馆里泡得久了,沉得深了,越是对图书馆有一种不舍的深情。
  我今天更清楚地理解了:图书馆不完全是用来被利用的,不单单是用来挖宝的,不全部是用来完成论文与课题的,图书馆的真正、充分意义,有时就是无意义,就是一个享受沉思默想的地方,享受读书乐趣的地方。图书馆当然是启蒙与人生奋斗成功的地方,同时也是不具功利意义,人生少有的单纯的快乐与纯粹的美感的所在。我有幸领悟这个意义,那是从香港中文大学图书馆的日子开始的。后来,读小学的儿子,为什么那么酷喜美国一个小市镇安静的图书馆?像鱼儿思念大海那样,每个周末向往着那个图书馆?我从他的身上,重新理解了那种原本是属于孩童时代本真而单纯的喜乐。
  台湾中央大学图书馆的馆长是一个诗人型的学者——研究台湾文学的李瑞腾教授。他特别有想象力,特别有花样,将图书馆经营成了一个诗意盎然的地方。印象深的是那个图书馆的门厅:总有宝岛特有的鲜花与绿色植物;与此相映成趣,在咨询台里,有一位美丽热情,总有着灿烂笑容的馆员,回答你的问题时使你感觉到自己正在成为一个嘉宾,也让你感觉到她永远清新得像一个新员工;而她身旁的几位年轻的义工或工读生,总有她的影子在,也那样生气勃勃、富于感染力。我想,图书馆的门厅咨询台其实是图书馆的眼睛:如果咨询台没有人,总感觉到二目无光;如果咨询台人气十足、主动接待,好比一个人用热情的眼睛看着你。此外,大厅的中央总有变换着各种花样的主题书展,使我不费力气,即能了解到汉语世界某一个专题的纵深书写谱系:从台湾某山的魅力,到意大利某水的风情;从抗战将领诗词,到文学与治疗的关系;从爱情哲学,到音乐叙事……主题书展把那么多相同主题的书聚集在一处,书与书之间会产生奇妙的联系,就像韩信点兵,
  衰兵败将也面目为之一振。门厅另一个迷人之处是新书架,在不大的一两个架子上,专门陈列近到新书,随意翻阅,手感温洁,纸墨犹香,而且旁边有舒适的沙发,使图书馆兼具诚品书店的魅力,教人每天都想进去逛一下。还有“中大书架”“教授书画展”“签名售书”“二手书捐赠”……一到节日,门厅就像学校的大客厅,富于各种节日独特的氛围,小礼品、海报、义卖活动、抽奖、春联书写……在中央大学,再也没有第二个地方像图书馆的门厅这样表情生动、身姿活泼,这样充满了浓郁的人情味、书香味和小布尔乔亚式风情的地方了。我离开中央大学的那天清晨,北风呼啸,学校已经放寒假,图书馆还没有开门,我把一本本的书,陆续放进门口的自动还书箱,听着“咚——咚——”声响,好像我心里头某些重要的部分,也留在这个图书馆里了。
  胡晓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图书馆馆长,中国古代文学理论学会会长,主编《古代文学理论研究》等,代表性著作有《中国诗学之精神》《万川之月:中国山水诗的心灵境界》《灵根与情种:先秦文学思想研究》《诗与文化心灵》《文化的认同》《江南文化诗学》等,另有散文随笔集《不寐》等行世。胡晓明